為了響應全國教育大會精神和《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2024-2035年)》部署，推動教育科技人才一體化，從“科技副總”進企業到“產業兼職教師”進高校，以及卓越工程師教育培養計劃的實施，近年來，政策接連不斷，就是要打破企業和高校之間人才供需不匹配的結構性矛盾，創新人才培養新機制，加快高層次復合型人才培養。
政策的步子越邁越大，可落實到每一所高校以及每一家企業身上，他們如何從政策的頂層設計中找尋因地制宜的落地方法，讓政策文件變路線圖，讓路線圖變人才發展的高速路，讓學生、高校、企業成為受益者？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梳理文件，深入多所高校采訪了解到，《辦法》的出臺驅動著產業兼職教師隊伍更專業化，調動了企業參與的積極性。但也有一些先行先試的高校提前發現了“產業兼職教師進校園”的諸多難點、堵點，在探索暢通機制的可行之路。
“產業兼職教師走進高校的角色定位，并非簡單的‘知識傳遞者’或‘技術顧問’，而是需要在教育生態中構建獨特的價值點。”早在2023年，全國人大代表、中國工程院院士、武漢紡織大學校長徐衛林曾在全國兩會期間提出，鼓勵高校新入職教師深入企業和基層一線，提升實踐能力。在他看來，產業兼職教師走進高校，是探索適應智能時代的教育新范式，將會加速人才培養與企業需求有效適配，破解高校大學生就業的結構性矛盾。
產業兼職教師隊伍步入“正規軍”階段
蘇州大學是全國較早一批探索“產業兼職教師進校園”的高校之一。
2011年，蘇州大學開展了首批省級研究生導師類產業教授選聘工作，此后，從知名企業或產業研究院陸續聘用材料科學與工程、生物學等多個領域專家，并稱他們為“產業教授”。產業教授將企業實際需求和問題帶進校園，轉化為產業教授與學校開展合作的研究課題，并通過雙導師制度參與到學生培養之中。
在2018年，蘇州大學出臺《蘇州大學“產業教授(研究生導師類)”工作實施辦法》，明確了產業教授的工作任務和考核要求，只有通過中期考核和期滿考核的人才能續聘，破除聘而不用等問題，逐步形成產業教授參與人才培養的制度管理。
但區域性探索的管理效力仍然有限。蘇州大學研究生院院長張進平觀察，多年來，掛名產業教授的現象并不少見。部分學校為了完成考核任務，只管引進企業專家，但后續溝通對接往往跟不上，合作反而“有名無實”。
此外，區域性相關政策的發力重點往往集中在高校側，而對企業和產業教授的扶持和管理層面缺少充足的政策依據。張進平認為，這會導致企業在參與高校人才培養的環節中積極性不高，而高校的聘用考核機制對產業教授的約束力度不夠，高校和企業的合作從“兩情相悅”慢慢走向了“三心二意”。
“《辦法》對產業兼職教師所在單位提出了工作任務，明確了產業兼職教師所在單位應承擔的責任，為高校落實與企業的合作提供支持。并且，《辦法》明確要求主管教育行政部門加大對產業兼職教師工作的支持力度，出臺多項鼓勵措施，在這一背書的加持下，高校參與校企合作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將會得到更大提升。”張進平說。
過去產業兼職教師在管理上存在聘任流程不規范、激勵機制不健全、保障體系不完善等問題。中國石油大學(北京)副校長李景葉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提到，該校在2010年就出臺了專業學位研究生校外導師聘任及管理實施辦法，為專業學位研究生聘任企業實踐導師，為學生聯合培養發揮了重要作用。此次《辦法》明確了產業兼職教師的聘任標準、職責范圍、考核機制等，確保了產業兼職教師的有效落地和效果最大化。
他同樣關注到，《辦法》中提出了對產業兼職教師所在單位的激勵政策。“保障了企業專家參與高校教學科研任務的合規性，將極大地推動企業專家參與產教融合的積極性。”
從“流水線教育”到“實戰演兵場”
“產業兼職教師”進校園，將會給高校帶來哪些改變？
作為武漢紡織大學校長，也作為科研一線的老兵，徐衛林給出的思考是，產業兼職教師進入高校，不僅可以優化學校師資隊伍結構，激活校企合作，加速科技成果轉化，更可能引發高校教育生態的系統性變革。“這種變革將滲透到人才培養、科研創新、社會服務等多個維度，形成從‘象牙塔’向‘創新樞紐’的轉型。”徐衛林說。
徐衛林進一步解釋：一是讓教育的內容從“知識倉庫”到“技術前沿哨所”，將前沿的科技成果融入教學，讓學生接觸最前沿的知識與技術；二是人才培養模式從“流水線教育”到“實戰演兵場”，產業兼職教師可以模擬產業生產真實場景開展實踐教育，通過真問題驅動學生能力的培養；三是將科研范式從“論文工廠”變成“技術轉化加速器”，產業兼職教師可以引入產業合作資源，有效對接行業與高校，建立長效機制，積極推動協作研發及成果轉化，取得突破性成果。
在武漢紡織大學，中農華威生物制藥(湖北)有限公司執行董事游錫火被聘請為產業兼職教師。在游錫火的推動下，擁有300平方米實驗室和先進的實驗儀器設備的李時珍全健康研究院在該校落地，覆蓋生物檢驗、藥物開發和材料學等領域。如今該研究院已經產出了11項發明專利、8項新產品。
徐衛林將產業兼職教師的角色定位為高校人才培養模式改革的參與者、創新人才培養的實踐者、產教融合深化的推動者。
有先行先試的高校學生從校企合作的模式中受益。
貴州磷化集團高級工程師徐偉在武漢理工大學讀在職博士期間，和導師合作申請了科研項目。此后，導師選派碩士研究生來貴州磷化集團參與科研項目，由徐偉負責帶碩士生做實驗。后來他正式獲聘為該校的業界導師。貴州磷化集團建有國家級重點實驗室，他負責指導學生在這里學習、參與科研項目。
郭燦在武漢理工大學讀研一時，報名來到貴州磷化集團，在這里度過了此后一年半的讀研時光。郭燦大二時就開始跟著老師做實驗，已經在實驗室泡了好幾年，但這里的科研環境還是讓他覺得很新奇：在學校時，郭燦只需做好實驗，更側重于學術性研究；而在公司，實驗室階段只是研發過程的一小部分，需要更多考慮自己的研究對實際生產有何幫助，是否具有可行性。
在貴州磷化集團這一年半的時間里，郭燦跟著徐偉學習、全程參與科研項目，“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學校里沒有的學習機會”。回學校時，同學評價郭燦“學生氣少了”，待人接物成熟了一些。碩士畢業前夕，郭燦順利通過校招入職該公司，繼續從事本專業工作。
作為老師，徐偉要求碩士生每月寫一份總結，講講本月讀的文獻、遇到的困難、下一步計劃等。徐偉告訴記者，自己作為校外導師，指導學生就意味著多了一份責任，除了指導學習，還需要考慮學生身心健康和人身安全，壓力比較大。
在這之前，徐偉也帶過其他高校的學生，但更多是由熟識的學生導師推薦，學生來公司見習一兩周，并未形成制度。他認為，這樣的短期學習，學生可能學不到太多東西。
徐偉坦言，等他博士畢業后，不確定是否還有精力繼續擔任兼職產業教師。如果未來遇到工作調整，或是導師退休、學院領導更換等因素，都可能導致合作中止。
對于企業來說，產業兼職教師加入高校育人工作，也為企業人才招聘提前籌備“人才蓄水池”，縮短人才供給的時間周期，提高企業的用人效率。
高校引進產業兼職教師難點何在
《辦法》出臺之前，有不少高校已先行先試，在產業兼職教師進校園的項目中展開了多年探索。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通過資料梳理發現，湖北省教育廳發布2022年“湖北產業教授”選聘公告，決定面向省內外企業公開選聘60名左右科技創新人才、經營管理人才和高技能人才到省內高校兼職擔任“湖北產業教授”；2023年，《成都市產業教授(導師)選聘實施辦法》發布，鼓勵支持在蓉本科高校、職業(技工)院校緊扣成都市建圈強鏈產業生態圈、重點產業鏈發展需要，從企業、科研院所等選聘一批工程技術人才、經營管理人才、高技能人才兼職擔任產業教授(導師)；2024年，《江西省高校產業教授選聘管理辦法(試行)》發布，鼓勵支持高校設立產業教授崗位。
先行先試的高校在產業兼職教師落地工作中遇到了哪些難題，是否有經驗可供各地高校參考？帶著問題，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采訪了多所高校的科技處、教務處的相關人員，為《辦法》落地實施提供可汲取的經驗教訓。
張進平長期在蘇州大學研究生教育管理戰線工作，他指出，該校研究生導師類產業教授的選聘主要以導師推薦為主，專業領域主要集中在紡織、機電等該校傳統優勢學科，雖也涉足新能源和機器人等新興領域產業教師的招聘，但在產業兼職教授招聘中所占比重較小，導致學科轉型與人才培養的升級仍然任重道遠。
“尤其是一些競爭力強的新興專業，在產業兼職教師招聘與對接上還面臨不少難題。”張進平進一步解釋，一方面，在科技前沿領域，高校與頂尖企業的技術水平存在一定程度的不適配性，還無法滿足頂尖企業創新突破的需求，另一方面擁有原始創新能力的企業資源是稀缺的，也無法滿足高校龐大的人才培養需求。
武漢紡織大學教務處負責人也表達了類似的擔憂：產業兼職教師對前沿技術比較敏感，并且高度關注技術應用和效益問題，而高校教師更側重于研究基礎問題，對于業界的技術前沿和效益問題關注較少，因此在解決企業問題時顯得捉襟見肘。
該負責人還提到，產業兼職教師可能存在缺乏本科教學經驗、不熟悉授課流程等問題，因此，可以給產業兼職教師安排以實踐為主的課程，讓他們給學生分享實踐經驗和科技成果，高校和企業還可以聯合打造產學研實踐基地，產業兼職教師用自身的經驗、資源和平臺去指導學生。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注意到，八部門發布《辦法》鼓勵高校以有競爭力的薪酬來吸引產業兼職教師。但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有的產業兼職教師來自國企，而國企對于在職員工兼職取酬有嚴格規定。有受訪者對此表示擔憂：如果兼任產業導師并獲取酬勞，可能導致該員工在審計、巡查時面臨諸多麻煩，若僅靠產業兼職教師無償付出又難以持續。
企業投入產業兼職教師項目顧慮何在
多年前，中海石油(中國)公司有限海南分公司高級工程師胡林婉拒過好幾所高校的產業兼職教師的邀請。并非他不愿意承擔青年人才培養的責任，而是對參與高校人才培養工作有著諸多顧慮。
胡林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提到，一則高校對學生畢業要求的評價體系與企業用人、培養人的評價體系是不一致的，這會導致產業兼職教師無法把握人才培養與引導的尺度；二則，常年留在學校的學生與企業一線接觸機會少，與產業兼職教師一年只能見上幾次面，輔導與培養的效果極為有限。
胡林不愿意做一名掛名的產業兼職教師，多次婉拒了高校的邀請。直到2022年，他參與了中國石油大學(北京)工程碩博士聯合培養改革項目。據介紹，專業學位研究生培養以校企合作實際工程項目為依托，實行校企“雙導師制(導師組)”全過程聯合培養制度，學生第一年在學校完成專業課理論知識學習，此后兩年將入駐企業參加實際工程項目，在校企導師組共同指導下依托項目開展相關實踐與研究工作，并完成畢業論文。
中國石油大學(北京)地質工程專業2022級研究生閆浩霖如今已在產業兼職教師胡林的指導下，從事了一年多的企業項目實踐。他的碩士論文選題為《珠江口盆地順德凹陷烴源巖地球化學特征和資源潛力評價》，對于深化該區的地質認識和指導未來油氣勘探都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閆浩霖把研二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企業項目實踐上，并收集了一手的地質資料。“不用找論文摘抄數據，也不是翻用舊數據，論文是完全貼合實際項目去撰寫，研究成果也能服務一線。”真刀真槍地在一線把理論知識和實踐應用結合，閆浩霖發現自己不再是象牙塔里低頭讀書的“小白”，而是對企業實際問題有一些敏感度的“新兵”。
但從推動校企聯合大范圍培養的角度來說，胡林認為，目前企業能容納的學生量有限，可以提供的崗位只能滿足部分學生實踐學習的需要。若未來要全面地服務高校人才培養，他建議政校企協同發力，完善保障措施，發揮企業和產業教師積極性，優化配置企業人才、科研和導師資源，共同承擔人才培養的職責。
“產業兼職教師”進校園的政策剛剛出臺，但“科技副總”進企業的探索已在各地開展。從已經推進的“科技副總”的建設來反思“產業兼職教師”的發展，徐衛林認為有3點建議可以汲取：一是選準人才。“科技副總”是把企業急需的、高校有能力的科技人才派到企業去，那么“產業兼職教師”也應該結合學校學科專業建設實際，優先聘請與學科專業對口的行業專家，擔任產業兼職教師；二是合作共贏。“科技副總”可以幫助實現科研人員與企業的雙向共贏。那么“產業兼職教師”未來也可深度參與高校人才培養，吸引合作高校優秀畢業生到企業就業，促進科技成果在企業落地轉化，實現高校、企業和社會的多方共贏。
“第三，制度保障是基礎。”徐衛林認為，如何調動產業兼職教師高校和企業的積極性，確保產業兼職教師融入高校人才培養，真正發揮作用，還需要各項配套措施的完善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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